隐蔽的爱总是更具诱惑力。 ​​​

天下贰/ 天下3/ 长情 番外一

番外  ·  一  ·  冰冻三尺

 

将军府小姐从小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,有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付诸于实践。比如,她喜欢将宝鉴树栽在屋顶上。

初冬晌午,太阳金灿灿铺下来大肆照着,这时节,外面倒要比屋内暖和许多。天晴无风,周晏翘着腿,躺在她师兄书房屋顶上晒太阳,身下的砖瓦被晒的热意浓浓。周晏坐起来,手指半遮着打个呵欠,眼神慵懒,她左右晃晃脖子,随手将一棵宝鉴树往屋顶上一插,心满意足在一旁等它长大。

可惜宝鉴树再是神奇,重量可丁点儿不会骗人。书房内的秦徵和江既明只觉得头顶“轰”一声巨响,笔下墨迹都在宣纸上颤了三点墨。

秦徵叹口气,搁下笔,抬头看着疑似岌岌可危的房梁,只得揉揉太阳穴大声向外喊:“小晏!你又在上面种树!这个月将军差人补了多少次屋顶了——你不怕摔着了?快下来!”

只听外面传来几声娇俏笑声,周晏在屋顶上挂着,整个身子倒过来探头看他,见秦徵似要动怒,连忙利落翻身下来,稳稳落地。她拍拍蹭在裙子上的尘,小跑进书房,眉眼弯弯来缠她师兄:“我轻功这么好,怎么会摔下来?而且,你不觉得——”

“宝鉴树掉下来果子,像天上掉钱一样么?”

一个干净的男声与周晏的声音重叠在一起,说出来的话居然分毫不差。周晏惊奇地回头看了说话的男子一眼,眼睛里闪了些惊喜,颇有些寻到知己的意思。

“你们俩倒是合拍。”秦徵干脆地抬手赏了周晏一个脑瓜崩,转身对江既明略带歉意道:“师妹没大没小惯了的,既明你别见怪。”

江既明好脾气的摇摇头,对周晏温和的笑:“周家小姐,久闻芳名。”

闻言周晏挑了挑眉:“你知道我?”

江既明定定看着面前女子,眼眸深处仿佛藏了一汪清泉。他眼底涌出更多笑意:“上月王城公布榜单,姑娘获冰心堂头等封号——术绍岐黄,江某记得。”

“听见没有~ 术绍岐黄哦,我可厉害了!师兄你就是瞎操心!”听到自己“声名远播”周晏喜上眉梢,手指连戳着秦徵说着话。秦徵脸上带着浅浅无奈,随着她的动作连连后退几步。她明白秦徵让着她,也不恃宠而骄,及时收手做个鬼脸,潇洒转身向外走:“你们忙吧我要收果子去了——对了,那位师兄。”周晏脚步一顿,回头看一眼江既明,笑靥粲然:“下次一起在房顶种树啊。”

 

 

周晏是赵泽端将军的遗孤。周黎清为报赵泽端当年之恩,在赵家分崩离析之际,收养了周晏。也为了护她周全,让她干脆随了自己姓,对外称是与傅衍从冰心堂抱来的孩子。在周晏略微大一点的时候,她敏锐地发现了自己与他人的不同——我怎么有两个父亲呢?对此周黎清毫不避讳、且非常耐心地与她讲明原因。明白之后,周晏也没觉得怎样,于是日子照旧,周黎清忙着在官场勾心斗角官匪勾结回家疼爱伴侣和女儿,傅衍忙着在江湖杀人藏尸官匪勾结回家疼爱伴侣和女儿顺便教徒弟。就这样,周晏有两个父亲教导、有师兄陪伴,这么一看,和谐的不知今夕何夕。

次日,周晏揣着满怀宝鉴树新掉下来的果子,喜滋滋去找商人换银子。大小姐只顾低头瞧果子走路,毫不意外的、结结实实撞上一人后背。周晏闷哼一声,趔趄一下,还忙着边腾出一只手来揉揉额头,又忙着对来人道歉。那人回头,是张她见过的脸庞——

“你……你又来找我师兄?”

江既明丝毫不介意周晏的莽撞,赶忙扶了她一把让她站稳。他收回手,解释道:“我们报了比武,最近都会在一起练习。”

“中原那个比武?那你们一定不会输的!师兄是我爹爹最好的弟子呢!”周晏眨眨眼睛:“上次我忘记了……请问师兄尊姓大名?”

“我姓江,江既明。弈剑听雨阁。”江既明听她话语后不由得弯了唇角,与周晏玩笑道:“巧了,我也是我师父门下最好的弟子呢,我们定有胜算。”

“那还有一位呢?中原比武不是要三人才行吗?”

“这……”江既明有些犹豫,显然,他们还没找到第三个人。江既明看着面前的少女,不由得说:“周姑娘也是冰心堂最厉害的弟子,不如和我们一起?”

“我?”周晏有些意外的看着她,笑意慢慢从眼角漫上来:“江师兄,我封术绍岐黄纯属特例——我是用毒的。”

“冰心堂医毒两绝,用毒又如何?”

“因为——大家普遍都喜欢带上医道的冰心弟子,而不是我这种。”周晏也不掩饰,显然并不在意。

“……我竟不知还有这种‘传统’。”江既明失笑,他摇摇头,笃定地迎上那一双秋水剪瞳:“周姑娘,我和阿徵若要普通医道弟子,也不必等到现在。”

闻言周晏稍有讶异,她认真看了江既明片刻,才慢慢说道:“若师兄也同意,那我没什么问题。但是——江师兄,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?”

“怎么了?”江既明耐心地问。

“嗯……我再种树的时候,你让我师兄别拦我了,如何?”

江既明很想说,屋顶太高太危险,摔下来怎么办,阿徵也是担心你——可当他看到面前看着自己的姑娘明眸善睐,他便听到自己说:“好。那我陪你一起种。”

 

 

一个月后的比武,三人自然拔得头筹。周晏与秦徵自小一起长大,配合自不必说。难得的是江既明与她也隐有默契,让秦徵好一阵感慨:脑电波能对上号的人,默契是少不到哪里去。

退场之后,三人去东巷武器铺那里修补武器。那会儿秦徵用的还是双刀焱殇,周晏好奇,俯下身要用手指去碰刀刃上突起的小刺,被秦徵瞧见,忙拍她手背给拍了回去:“也不怕割伤了手!”

“我哪有那么傻。”周晏吐吐舌头,接着眼睛一瞥,把目标转移到了江既明的长鲸上。长剑略比双刀内敛,江既明便不怕能伤到她。周晏拿起打磨修理好的长鲸剑,细细看过上面雕刻的古老图腾,像模像样的挽了个剑花,略带惋惜:“这剑真好看……父亲和爹爹当初怎么不送我去弈剑听雨阁呢?”

“去过的。”秦徵站在一旁双手抱臂帮周晏如实回忆:“那年你六岁,师父带你去弈剑听雨阁,你吵着闹着说听不懂掌门说话,没办法,师父只好再带你下山回家了……”

“噗……”江既明在一旁听的是忍俊不禁,又怕周晏尴尬,忙把手握成拳去掩饰扬起的唇角。这下周晏拿着剑放也不是拿也不是,脸都红了:“这是哪门子黑历史啊!”

“黑历史?多得很呢。”秦徵眼观鼻鼻观心,这会儿偏没了眼色,存心要逗她:“八岁被鹅追,九岁……”

“停停停师兄你不要说了!”周晏恨不得扑上去捂住他的嘴,嗔怒道:“你可真是我亲师兄!”

而旁边的江既明早已放弃遮掩,笑得前俯后仰,周晏瞧他那笑模样,顿觉自己要找条缝钻进去了。好在江既明及时停住了笑,他咳嗽两声,好声问周晏:“小晏,想学剑了?”

“嗯……有一些吧。”周晏模模糊糊的说着,又看了看手里的长鲸——她很喜欢这把剑。

“那我教你就是了。”

 

开春,山上层层桃李花,云蒸霞蔚。

九黎后山,鲜少有人。这时节恰好,适合——练剑。

“诺,剑沉,手要稳。你本有武学底子,不过是换了武器罢了,于你也不难。”

“这样?”

“对,再来——”

刹那风涌过林间,扬起落英漫天。周晏手提长鲸,势如长虹,破开风声与桃花瓣瓣,恣意落入江既明眼中。

落入一场惊鸿大梦。

 

 

 

陪着周晏爬了多次屋顶后,江既明开始变的没事儿也喜欢在上面待着。

星辰漫天,他躺下去,双手枕在头后,看着星辰,想想周晏。

砖瓦碰触间响起清脆的声音,一个身影踩着瓦走过来,和江既明并排躺下。

“你怎么也上屋顶了?”看清来人,江既明忍笑。

“唔,被你们两个带的,猴子一样。”秦徵失笑,摇摇头。朋友间没什么藏着掖着,于是他下一句直达主题:“既明,喜欢我师妹?”

“是。”对待好友,江既明坦诚相答。他偏头看着秦徵,笃定地道出一个事实:“你也是。”

“……看出来了?”

“嗯。”江既明轻声应了一声:“你爱一个人,眼神自然不同。不然在外杀伐决断沉默稳重的秦徵,在家怎么会突然转了性。”

“我和师妹一起长大。或者说——我看着她长大。将军和师父把她养的很好……喜欢师妹,是理所当然。”

“嗯,是。”

“可她喜欢你。我只是她师兄。”

“……”江既明沉默良久,忽而笑了一声:“阿徵,你这样,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。”

“不必说什么。”秦徵说完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,声音也轻松起来:“师妹倾心你,我自当尊重她。你是我好友,会敬她爱她,我自然也放心。既然我喜欢的人、和我的好友都有最好的选择,我又有什么遗憾?”

 

当周晏单独将江既明引荐给周黎清与傅衍时,两位大人对视一眼,心里便有了数。

暴躁魍魉杀手当场邀请江既明上比武台大战八百回合;饶是淡定如周黎清,也免不了要在饭桌上几次试探。

说是不幸也算幸运。不幸的是,八月,大荒与幽都的战争终于爆发。在外历练的弟子纷纷随门派上前线;幸运的是,在这个死伤无数的年代,他们还是保住了自己的命。

处理完怜舟的事情,他们去了周晏一直向往的江南,买下木渎镇一处三进三出的院落。

“我们卧房前种棵海棠树吧?”

“开什么颜色花儿的?我去买。”

“浅粉的吧,春风一吹,可好看了……哎既明,我想起来,大门上还没挂匾额呢。”

“还没让人去做呢。唔,我们去找谁写字?”

“你写就好了呀。”

“就写江宅?”

“嗯!”

“江夫人。”

“……哎。”

 

 

 

在睡梦中,仿若踩空一般,江既明猛然睁开了眼。

待思绪渐稳,看清自己身在何处,他才缓缓起身,只披了件单衣,点亮一支红烛。

自周晏走后,他便总是失眠。有时难以入睡,有时是睡至一半被梦魇惊醒。这样反复半年多,竟生出了习惯:若是梦回醒来,夜深人静时,他必要单独在窗前坐上一会儿。这会儿唯有明月,于是他便能在想想联盟势力的同时,分神想想周晏。

江既明其实是个恋旧的人。哪怕出身富贵家,也没那些阔绰公子哥儿大手大脚的习惯。况且之前总在外历练,也一向清俭。久而久之,他会习惯抱着旧事过活。

“先生。”是楼外楼的眼睛。

“讲。”

“青青、溯月阁都没什么问题;夫人——今日回将军府了。”

“好,我知道了。你去吧。”

眼睛离去。江既明抱臂靠在窗前,看着眼前月色下影影绰绰,一动未动。

他又梦见了周晏。

这半年多来,他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到她。梦中各种场景姿态都有,从少年到中年,从战场到江南……女孩儿总在他身侧,握紧他的手。

梦里是他们第二年相识。青竹林长在水畔边,其间露出浅浅的高地。那时少年们意气风发,鲜衣怒马可扬鞭天下。他们跟师父学了蜻蜓点水,这地形恰好用来练习。当他提气掠过水面,刚刚回身,便被同样踩水飞掠而来的周晏撞了满怀。他笑着接住她拥住她,衣裙翩跹,仿佛是蒹葭中的男子终于踏过道阻且跻,找到心爱的姑娘。

而梦里又把江既明割裂开来,让他一边牵着周晏的手,一边恍惚的想,小晏,不是已经走了吗?

一阵凉风如波纹而来,江既明拢拢衣裳,清醒了几分。

“你是我刻进血脉的人啊……”

站在窗前的人压低声音喃喃道。却再没有人听见了。

 

 

聂殷殷听说周晏与江既明分离后,当下便将南阁诸多事宜交代给小二,隔天独身去了江南。

次日清晨,露水堪堪缀在草叶上。江既明低头推开雕花木门踏出门去,刚在微凉的深秋薄明里呵出一口白气,便见聂殷殷手提紫霄立在院中白雾里。见人出来,她一言未发,直接抬手用力将紫霄朝江既明掷去。划过破碎的风声,紫霄蹭着江既明的脸颊偏偏而过,将他身后的木门打了个四分五裂,木屑纷纷洒落一地。

即使如此,江既明也只是站在台阶上,躲也不躲,一动未动,还是敛眼立在那儿,并未看她。

聂殷殷狠狠攥住气的发抖的手指,扬长而去。

 

聂殷殷给周晏去了封书信得知了地点,便策马回了九黎。周晏在城门口等她迎她,随后便引聂殷殷去了酒楼。

这家酒楼连带外面的街道也盘下了,宽敞的很。两人随意在外面落座,要了几个小菜和一壶桃花雪曲。

周晏抬眼看着欲语还休的聂殷殷,挽起袖子给她斟好酒,自己端着白瓷小杯先笑了:“殷殷,怎么不说话?”

聂殷殷缓缓吐出积压胸中已久的一口气,也握紧了酒杯:“我去了江宅。”

周晏闻言一顿,没有说话。

聂殷殷仰头将酒一饮而尽,放下杯子才开口继续:“提着紫霄去的——太久没用,不知道剑刃是不是都钝了——也来不及细看。我气极了,直接掷了过去——正好挨着头蹭过去的,没砸着头,倒把门砸了个四分五裂。”

“噗——”周晏听闻忍不住大笑出声,一口酒液还未入喉又呛到了自己。她笑的眼角带泪,连忙摇头,指着聂殷殷道:“你呀,我以为这么多年早磨平了你那急性子,到头来还是个急躁的!他——跟你要修门钱没有?”

“呵,江城主家大业大,犯得上跟我要几两银子?”聂殷殷语气依旧不好,显然不爽的很。她稍稍平静了一下,拎起酒壶将两人酒杯添满。酒液平缓停在杯口处,聂殷殷小心地看了看周晏的神情,还是忍不住问:“小晏,你……怎么样?”

“嗯?”周晏喝了几杯酒,这会儿连坐都不好好坐着了,懒懒地向后一仰,半倚在座椅上,手指无意识的磨拭着温润的酒杯。她浅浅饮一口酒,声音放的很轻:“放心吧,我好着呢。”

聂殷殷不言语。

“你想听我说什么呢?”周晏低头,无所谓的晃晃酒杯,清楚的看见自己映在清澈酒液里的脸庞:“难不难过?后不后悔?”

“你?”聂殷殷托着腮,看着周晏的动作,忽而笑了一下:“肯定是不后悔的。”

周晏仰头饮下剩余的酒液,清冽又浓厚。她也随着聂殷殷笑了,随而慢慢地说:“是,我不后悔。”

“我后悔什么呢?我明白他的难处,但我要如何体谅?那是他的好友,我的师兄,还有我们的朋友——说利用就利用了。是,我也不是绝对光明磊落的人,我也算计过人心,玩弄过手段——可是殷殷,你说对待外人和对待自己人,能一视同仁吗?”

“何况也不止这些。”周晏撑着额头,发丝散落在她眼边。她喃喃道:“也不止这些啊……这几年,我都忘了我曾经是毒经一脉的人了……”

两人早早结识,聂殷殷自然知道周晏极擅用毒。她眉心蹙起,略带急切地抓紧了周晏的手:“什么意思?”

周晏好像有些醉了,她捏一捏住聂殷殷的手心,笑意朦胧的:“是既明太聪慧,也是我在爱情里太傻……他知道我可以为了他从毒系转为医道,也明白我会为了楼外楼做以前我不屑于做的……殷殷,我自持清晰,却还不够清醒啊……”

不够清醒,才什么都肯做;还自我安慰,是心甘情愿。

 

街上行人如流水,有剑客提剑独自去向天涯,也有三三两两少年人结伴嬉闹初涉江湖。

“殷殷,你记不记得我以前,特别怕自己上路?”周晏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,轻声问。

聂殷殷见周晏不想再说,只得接了话下去:“你是这样的,一个人总不习惯,我们还总笑你,这样怎么闯江湖?”

“是。这之前唯一一次独自去,是幽都战争结束,我回江南去——”

之前是真切地未来茫茫,甚至不知下一步人会在何处。等战事结束,一切尘埃落定,她收到江既明来信,于是马不停蹄回江南——掠过星月风尘,山川河流,是头一回的不畏迢迢。战争让他们痛失诸多同门实在太痛苦,从此江既明从未再让周晏一人踏上过路途。

“但六月,我回九黎,回来后发现,我现在一个人做什么,我都不怕了。”

以前是那么害怕洪荒人流,生怕自己怪异。红尘里走一遭后回头猛然发现,原来早已不畏惧人潮。

两人坐在酒楼搭好的木棚下,彩带丝绦垂下,远处灯火煌煌,檐角灯笼里慢慢流出人间气。

周晏倾身把酒杯放在木桌上,手指蘸一点酒液,在木桌上写了一个“江”字。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,便拿过酒杯,倒过来,扣住它。周晏略微仰起头,又看了看远处尘烟,她极慢极慢地说:“我深爱的人背弃了信仰,牵手十年的人也不能再伴随左右——那晚我又想,既然爱人会离去,那父亲和爹爹,师兄,你们,早晚都有一日也会离去……”

“你别这样想——”

“——不。会有这么一天的。我这样想之后,以为自己会非常孤独,可我却特别平静。”

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。

 

“我真的不怕了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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